語言權,從來都不只是說話而已
在上篇〈誰能說農業?〉中,我們指出農民不只是「話說不出來」,而是長期被排除在農業價值討論的語言體系之外。他們的語言不是不在,而是不被視為公共論述的一部分。語言權的核心,不在於是否能說,而在於能否以自己的方式參與討論,進而定義「農業是什麼」、「誰是農民」。
這一期,我們不談理論,而談實踐。我想分享的是,我們如何在文化節、地方策展、導覽與教育設計的場域中,嘗試讓農民「重新說話」。不是被包裝、被改寫、被翻譯成主流語言的模樣,而是農民作為主體,說出屬於自己的農業語言,並且,讓社會學會進行轉譯,理解這些語言背後的生活脈絡與知識系統。
「梓感農村文化節」作為農民發聲的平台
在籌辦「梓感農村文化節」時,我們的起點從來都不是如何吸引人潮或促銷農產品,而是反過來思考:我們能不能創造一個社會願意來聽農民說話的場域?不是讓農民「表演農業」,而是讓農民透過自己的方式,詮釋土地、農業與生活的文化價值。
活動設計上,我們特別強調農民主導的參與形式。青農區域展區的佈置由農民自己設計;「講座導覽」活動邀請農民以自己的話介紹作物與生態耕作歷程;「農村照片故事牆」則是社區以及攝影師將農民的種植記憶與土地故事呈現並展示。這些設計不只是讓農民用真實的自己來說話,更重要的是讓他們「用自己的語言」說,而不是學習如何「說給都市人聽」。
透過這樣的場域安排,我們發現:當社會真的願意停下來聽,農民的語言其實非常豐富、有層次,也充滿想像力,只是過去沒有適合說話的空間與時間。
地方策展與導覽,建立說話的情境
農民能不能「說出話來」,不僅取決於他們是否善於表達,更關鍵的是:他們的語言,是否能在特定情境中被理解、被接住。因此,在梓感農村文化節之外,我們也長期投入食農教育與生態田區的導覽工作,嘗試打造一種讓農民「自在說話、社會能懂」的氛圍與語言場域。
我們所設計的導覽,並非由專業導覽員照本宣科地講解,而是邀請親手開墾土地的農民,親自帶著民眾走進他們的田。一步步走著、指著田裡某個角落、某棵樹、某隻動物,農民便自然地說起眼前這一切背後的故事,講述這些事物如何深深牽動著他的日常、選擇與價值信念。
那是一種融合了生活經驗、自然知識與情感依附的語言,它或許不對應主流的農業術語與進步語彙,卻是這片土地上最誠實、最具生命感的話語方式。這樣的語言,不需要翻譯成標準答案,而是需要被轉譯:讓它在文化差異之間找到理解的橋梁。
我們觀察到,許多民眾對農業的「理解」,其實建構在刻板印象與距離感之上。他們自以為認識農業,卻不曾聽懂農民真正的語言。因此,更根本的問題在於:農民能否在面對面互動中,建構出一個彼此對話的語言情境?而社會大眾,是否願意打開感官與心智,讓這些話語聽得進去?
導覽的價值,不只是知識傳遞,而是語言情境的共構——讓聽者不僅聽懂農民在說什麼,更能在心中完成轉譯,將其內化為自己可理解、可行動的語彙與情感。這是一種深層的文化轉譯能力,可能僅在獨特的氛圍與場景中,才能充分被體認,也正是語言權能否真正實踐的關鍵條件。
從教學到共學,教育設計中的語言權
農民的語言也可以在教育場域中發展,特別是我們在農場經營中推動的「共學式」食農教育。在我們的食農課程、梓感市集與窯灶食農共煮活動中,農民本質上其實是與參與者一樣是共學共感者。
農民與學生一起採菜、備料、下廚,在過程中說出對農法的選擇、對氣候變遷的感受。這些都是教科書上沒有的內容及語言。而學生的提問與回饋,也讓農民開始反思:如何表達才可以讓年輕人真實感受與理解?
這些互動,不只是教與學,而是一次次語言的轉譯與共同調頻。農民學會怎麼說出來,民眾學會怎麼聽懂,語言權就這樣被彼此一點一滴建構起來。
不只是讓農民說,而是讓社會學會聽
我們要強調的是:語言權,不只是給麥克風、開講座、辦活動而已。語言是否能流通,還需要聆聽者的真實存在、制度的支持、媒介的轉譯與文化的共鳴。
就算我們讓農民站上舞台、拿起麥克風,如果聽眾沒有理解在地語言的能力與意願,農民的發聲就仍然可能被視為一場「地方風土表演」,充滿趣味與感性,但無法進入真正的討論及理解核心。這不是語言權的實踐,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去主體化。
因此,我們也在反思:學校教育是否應該重新認識地方、語言及在地生活?媒體是否有責任進行轉譯工作,而非單向報導?政策是否願意支持這種「非標準化」的表達形式?語言權的實踐,不只是農民的事,更是整個社會重新學會「聽懂農民」的過程。
語言權是農業正義的起點
讓農民重新說話,不是為了懷舊或浪漫,而是為了重建農業的公共性與社會正當性。如果農業的價值只能由政策制定者、專家、行銷者等掌握話語權的人說出,那麼農民將永遠處於被定義、被代表的位置,無法真正參與農業未來的建構。
我們相信,語言權的實踐,不該只是零星活動或分散事件,而應被視為一套系統性的文化設計策略,從活動策劃、教育設計、媒體詮釋到政策論述,逐步建立一個能容納多元語言、理解在地知識的社會共識。
我們相信,唯有當農民能用自己的語言參與公共討論,社會才有可能真正理解農業的風險、價值與倫理。語言權,不只是發聲的權利,更是實現農業正義的基礎條件。它讓農民不再只是供應者或形象被利用的對象,而是能共同定義糧食系統、參與土地治理、與社會並肩想像未來的知識主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