植未來電子報｜第92期：時事討論專題【農業的價值要怎麼說】：從一篇美國年度農藥殘留調查報導「The Dirty Dozen」開始談起！
當世界列出「最髒蔬果」排行榜：我們要怎麼看，才可以正確理解而不會誤解農業？
年度「最髒蔬果」排行榜
每年的這個時候，美國一個NGO組織EWG（Environmental Working Group）都會公布The Dirty Dozen這一份報告，台灣的媒體也會跟著翻譯後報導，今年（2025年）的「最髒」前三名菠菜、草莓和羽衣甘藍曝光後，朋友問我還可以吃嗎？我聽了眉頭一皺，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回應。看著報導，一邊想到消費者的擔心，也想到在田裡工作的農民。
如果你有跟著一起讀前面幾期，應該還記得我們談過幾個主題：
我們聊過「農業的風險性」，看過農民在氣候、價格、缺工夾擊之下，怎麼努力撐住生產；也談過「農業語言權」，討論過到底誰在替農業說話、誰又缺席在公共討論之外；在教育電臺廣播節目中的小單元也曾經討論過「家庭消費力量」（之後會寫成電子報），我們一起想過：一家人怎麼買菜、怎麼吃，會慢慢改變整個農業方向。
這一次，正好可以用 The Dirty Dozen 報告，跟著大家一起練習：我們要怎麼讀這種跟農業相關的資訊，既可以把風險看清楚，也不把農業貼上誤解的標籤。
The Dirty Dozen 所做的幾件事
它每年整理美國官方的農藥檢驗資料，從很多水果、蔬菜裡，挑出十二種「農藥檢出情況比較嚴重」的作物，叫做 Dirty Dozen，另外十五種檢出很少的叫 Clean Fifteen。網站上會用很直接的語氣寫：「某某蔬果帶有多種農藥」、「某種菜的殘留重量在所有作物中最重」，讀起來心裡難免一緊。
同時，它也很清楚地鼓勵大家：如果有能力，希望你優先把這十二種改買有機。從倡議角度來看，它確實很用力地在提醒大家，農藥殘留是一個不能忽略的議題，也試著把「多種農藥加起來」的混合暴露問題端上檯面。
但如果只停在「最髒蔬果」四個字，有些事情會被放大，有些事情則被蓋住了。
資料的來源，是美國官方的檢驗結果，樣本是美國的作物、美國的用藥習慣、美國的檢驗制度、美國的飲食環境。台灣有自己的氣候條件、農藥使用與管理方式，有自己的病蟲害壓力和栽培歷史，也有自己的檢驗結果。
當一個「美國排行榜」被直接搬進新聞或社群貼文，很自然就會讓人聯想到：「菠菜、草莓、羽衣甘藍很可怕，市面上的蔬果好像都不安全。」中間那幾層差異，卻沒有被說清楚。
再來，報告提到的是「汙染程度排序」，也就是：
哪一種作物比較常被檢出農藥？
平均一種作物裡面被檢驗出多少種類的農藥？
然後用農藥總濃度加起來誰比較高來決定排序。
這可以幫我們找出「比較值得多留意」的作物，對一些很在意農藥暴露、又有能力調整購買方式的家庭來說，算是一種簡單的參考工具。
不過，真正跟健康風險有關的，還有一整段計算過程：
一個人一天大概吃多少、吃多久、體重多少、身體代謝能力如何、是否有其他慢性病，各種食物來源加總起來，長期暴露的量到底是多少。這一部分，The Dirty Dozen 說得比較少，很多媒體在轉載時也很難仔細呈現，不明究理的讀者看到的往往只剩下「最髒排行榜」的驚訝和不安。
農藥的使用不是只有經濟考量，還牽涉到社會與心理因素
農藥使用的問題十分複雜，牽涉到的不僅僅是農產品的販售價值（就是所謂的賣相），還有農民的生產信心與消費者的消費信心等社會與心理因素。就科學數據來討論，在一般人正常吃蔬果且正確清洗的前提下，多數農藥暴露量都低於安全標準，雖然科學界也有所謂的「農藥雞尾酒效應」的討論，但後者一直還沒辦法準確列入混合後對人體可能的影響，所以也很難成為具體的參考資料。
在「農業的風險性」那系列，我們看過農民在各種風險裡掙扎求生：
氣候愈來愈失常，一場雨或一次風災，就足以摧毀辛苦一年的工作。通路對外觀要求嚴格，葉子有洞、尺寸不對、表皮有斑點，價錢就差一大截，有時候可能賣不掉，缺工與成本壓力像兩隻手，一邊掐著時間，一邊掐著荷包。
在這樣的情況下，農藥對很多農民來說，變成一種最低成本也最具自我掌控能力的「保險」。與其說是台灣農民愛噴藥，不如說很多人害怕的其實是沒噴就沒收入的擔憂。
這樣的處境，也正是 The Dirty Dozen 排行榜看不到、卻真實存在的那一塊。
在「農業語言權」那篇，我們談過一個重要的問題：
當社會在討論農業風險時，農民的聲音在哪裡？The Dirty Dozen 這類報告，其實非常清楚地呈現了一種 NGO 的語言，媒體也很愛引用這樣的聳動標題語言，可是田裡的農民，往往沒有機會在這個對話裡插上一句話，說說自己是怎麼被這些風險包圍，甚至又努力如何嘗試調整。
我一直提醒自己，也提醒讀者，在看這樣的資料時，我們不需要急著指責生產者，可以先問幾個問題：這份資料是哪裡的？出自誰的手？它希望告訴我什麼？真正的事實是什麼？當我們願意先這樣想，就比較不會作出錯誤的判斷與理解，也比較有餘裕做出正確的決定與行動。
農民的角度
我們嘗試把這份報導加入農民的角度，看看事情會如何被討論。
在台灣嚴苛的氣候條件下，病蟲害一年四季都沒有少過，再加上氣候變遷因素，農民的挑戰其實非常嚴峻，而有些通路對農產品外觀要求極高，有一點蟲咬痕的和「完美無瑕」的，價差就不小，在我的身旁不乏青年農民努力在摸索減藥做法，卻同時也背負著來自長輩的不諒解，與擔心一個不小心就賠上全家一整年的收入。
在「農業風險性」系列裡，我們看過，農民面對的風險堆疊在一起：氣候、價格、缺工、市場規格、政策支援……，而基本上都是農民朋友獨自承受或者吸收各種風險。在這樣的壓力下，農藥很難不被當成一種最廉價的「自保」手段。與其說誰喜歡噴藥，不如說很多人害怕沒噴會活不下去。
如果社會對農業的評價多了「最髒」這樣的標籤，這些第一線生產現場的拉扯就會被徹底遮蓋。農民很難不被社會放在對立面那邊。事實上是現場情況遠比這篇報導的內容還要複雜，農業也需要更多理解和陪伴。
家庭又該如何思考與理解這一篇報導？
消費意願，對農業來說就是一股無法忽視的力量，消費者的採購決策，看起來是日常生活的小小選擇，卻深刻地影響產地的生產方式。The Dirty Dozen 這類報告，正好是一個機會，讓我們重新整理：面對這樣的資訊，家庭可以怎麼做？
我會先提醒三件事：
第一件事，是不要因為害怕，就讓蔬菜水果從餐桌上消失。
在公共衛生的研究裡，蔬果吃得太少，往往跟心血管疾病、糖尿病、肥胖有高度關聯，帶來的健康風險反而更確定。與其急著把「有農藥風險」的問題最大化，不妨先問自己：今天小孩青菜吃了多少？自己有沒有跟著一起好好吃飯？
吃足量的蔬果，再來談怎麼選擇、怎麼清洗，往往會比較踏實。
第二件事，是試著多問幾個問題。
下次看到「最髒蔬果」這樣的報導，可以仔細查考一下：這份資料是台灣還是國外的？有沒有說明它是怎麼算出來的？有沒有其他專家、官方檢驗或農民的聲音，一起被放進來？如果沒有，我們可以保留一點疑問，不急著把它當成唯一的真相。
第三件事，是在能力範圍內，選擇想要支持的那條路，並且堅持下去。
有人會選擇固定買幾樣有機或友善耕作的菜，當作家裡的基本配備；有人開始習慣看產銷履歷，知道這背後代表著比較完整的紀錄和抽驗；有人挑選農夫市集，或者固定信任的小農或合作社，願意接受季節性的變化和蔬果不那麼完美的外表。
這些選擇完全出於個人自由意志，不是出於恐懼、壓力與強迫，重要的是，我們開始意識到：每一次把菜放進購物籃時，也是在替某一種農業模式投票。
在這裡，我絕不是在說「有機一定比較好」、「慣行一定比較不好」。在前面那些文章裡，我們一直在做的，都是同一件事：把脈絡說清楚，讓你可以根據自己的價值觀、家庭狀況、預算與身體需求，做出你覺得安心、也願意長期維持的選擇。我相信，只要多一點理解，選擇自然就會往照顧土地、照顧農民、照顧自己那一邊靠攏。
從 EWG 的 The Dirty Dozen 報導，想想台灣
我心裡有兩種感受。
一種是感謝，有一群人用他們的方式，持續關心台灣農業的永續發展，也努力採用安全的生產方式來提供蔬果。
另一種是擔心，當這樣的資訊被斷章取義地傳播出去時，很容易變成恐懼的來源，也容易在消費者和農民之間挖出一條更深的溝。
我希望藉由這篇報導，邀請大家一起學習用更正確的理解方式來認識農業。除了看到數據，也願意看到數字背後努力的一群人；讓我們有機會為自己的飲食和價值觀做最適合自己的選擇，同時願意關心那些在嚴峻條件中持續為著農業努力的人。
農業轉型是一條很長的路，在已經十分邊緣的前提下，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將農業繼續往死裡打，但農業的重要性不可言喻，所以值得我們學習正確理解。
我很謝謝每一位願意讀完這一期電子報的你，願意在害怕和信任之間，耐心多思考一些事實與真相。
也因為有這樣的你，我才有勇氣在這裡繼續寫、在田裡繼續種，相信那些溫暖、體貼、真誠的選擇，會在不知不覺間，改變我們和農業的距離。